“陆先生,陆先生……”
小助理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,我看着舞台上的钢琴,有一瞬间的恍惚。
看来,我又沉浸到了白日梦里。
十八生日过后,我总是会莫名地多出许多不属于自己的回忆。
像是在演绎着平行时空中,另一个我的人生。
十八岁的我,以再也弹不了钢琴为代价,成功救下自己喜欢的女孩,也收获了她的心:
二十岁,我挽着妻子的手,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缓缓走近婚姻的殿堂。
二十三岁,我们有了爱的结晶,妻子温柔地看着我和孩子,将一枚深情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。
只是每次在我想要看清身侧女人的脸时,总是突然从梦境被一股力量强行抽离。
这次,是三十岁的我,我看着曾经爱我入骨的妻子和孩子,紧张地护着另一个男人,将受伤的我丢在一边。
我提出了离婚,却被女人不屑地警告:
“陆翊程,从十八岁那年起,你就注定只能跟在我的身边。”
这次我终于看清了那个蹉跎了我整个青春的女人。
她是我的同学,柳清欢。
也是每次在我演出后,只送鲜花却从不露面的柳清欢。
我强压下内心的震惊,深呼吸几口气后,在众人的欣赏的目光中,缓步走上台。
修长的手指按上黑白的琴键,舒扬的音符缓缓地倾泻。
一曲结束,观众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。
我站在聚光灯下,优雅致谢。
抬头的瞬间,我与梦中的柳清欢四目相对,后者眼神微动,转身缓缓离去。
后台。
我刚准备将手中的药片放进嘴里,突然的头痛让我有一瞬间眩晕感,手中的药片掉落在地摊上。
我以为这次又会有什么新的记忆,但这次却只是心痛。
长久而压抑的心痛。
小助理端着安神茶走进来时,慌张地将我扶到沙发上。
看到地上散落的药粒,眼神担忧地看着我:
“要不然……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吧……”
我摆摆手:
“送我回家。”
在躺回柔软的大床上时,头痛的感觉终于缓解。
思绪也随之活泛起来。
十八岁的我有一段时间确实喜欢过柳清欢。
我是出名的钢琴才女,她是公认的小提琴天才。
我们的名字时常被同学和老师们放在一起提及。
在听说柳清欢准备向我告白时,我一直在偷偷期待。
直到看到她在音乐教室里,温柔又耐心地手把手教一个学弟拉小提琴。
心中的欢喜和期待瞬间相识被浇了一盆冷水,让我瞬间清醒过来。
捕风捉影的事,我本就不敢期待,更不该浪费时间去期待一个不确定的未来。
想明白后。
我向学校申请了出国深造名额,决然离开。
而那以后,我和柳清欢像是两条平行线,再也没有交集。
想着过去,正准备入睡的我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。
看着屏幕上的陌生号码,心中突然涌出一种莫名感觉,鬼使神差按下了接听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:
“阿程,我是……柳清欢。”
6
我的心重重跳了一下,深吸一口气后,语气带上礼貌的疏离:
“你好,请问有什么事吗?”
柳清欢似乎是有些踟蹰开口:
“阿程,老师让我问问你,这周末的同学会,你会来吗?”
我下意识想要拒绝,却被她的话打断:
“楚老师说想你了,她生了重病,怕是……”
我刚刚平静的新再次被揪了起来。
当初出国的名额只有一个,是楚老师费心费力,帮我从另一个出国镀金的大小姐手里抢来的。
为此,她在学校被一路打压,从前途无量的主任变成了管理体育器材的库管。
出国后,每年我都会给她打电话保平安。
后来回了国,我几次提出见面都被她拒绝了。
没想到……
“好,时间地点发我,我会准时去的。”
虽然会和柳清欢见面,但想到楚老师,心中的这点芥蒂可以暂时放下。
而且,我也想搞清楚,柳清欢是否也会做和我一样的梦呢?
周末,刚到餐厅,就听到同学们开始起哄:
“快看!是我们的陆大才子来啦!”
“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!我们阿程现在可是全球有名的钢琴家。”
室友走来,一把将我拉入他们的包围圈,一通嘘寒问暖加八卦。
我笑着一一回答。
又是一阵惊呼,柳清欢推着楚老师出现了。
从她出现,我始终能感觉到一股视线若有若无锁定在我的身上。
众人的视线也在我和她之间开始逡巡,带上了暧昧的笑意。
我快步走到楚老师身边,在握住她干枯的双手时,泪如雨下:
“老师,您怎么这样了……”
柳清欢眼神悲恸动了动唇,却被楚老师出声打断:
“翊程,今天是同学会,我们都好久不见了,不说这些无关的。”
楚老师笑看着我:
“翊程你很棒,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。”
在被楚老师拉着在她身旁坐下后,柳清欢正准备离开去女生桌,却被楚老师抓住带坐在椅子上:
“别走,过来,你天天跟我念叨阿程,怎么见了面还躲了?”
柳清欢在楚老师的打趣下,眼神慌乱无措,耳尖却偷偷地红了。
我看了一眼柳清欢。
黑色波浪长发,裁剪得体的西装短裙,金丝边框眼镜衬得整个人更多了几分斯文清冷的气质。
眉宇温柔地舒展着,与梦中只爱皱眉的柳清欢截然不同。
印象中柳清欢也一直是这幅斯文阳光的样子,可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……
楚老师似是很开心,三杯酒后,柳清欢直接将她手中的红酒换成了白水:
“老师,这可是您喝的第三杯了,再喝我就要告诉疗养院的年医生了。”
楚老师愣了一下,随后看着我用控诉的语气告状:
“阿程,你看她,现在都敢管我了,你管管她。”
我抬头瞟了她一眼,只一眼,就察觉到了女人眼中强忍的压抑情绪。
柳清欢有些无措地开口: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我了两声后,低下头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,偷偷看了我一眼。
周围同学看着这边的好戏,纷纷打趣她:
“吁——这还是我们那个叱咤风云的柳总吗?我是不是喝多了?看花眼了?”
“还得是阿程,从上学到现在,我就只见过她在陆翊程面前低过头,哈哈哈……”
我笑了笑,看着楚老师笑着回答:
“老师,这可轮不到我管,实在不行,您报警吧!”
众人闻言哄堂大笑。
一句俏皮话,成功化解了这场即将到来的尴尬,也表明了我的态度:
我对柳清欢,没多余的想法。
十八岁的我们,早就错过了。
即使没错过,我也不想重蹈梦里的覆辙。
7
同学会结束,我送楚老师回了医院。
看着房内布满的急救器械,我的心中泛起酸涩。
如果不是因为我,楚老师现在最低也应该是风光的荣誉教师了……
楚老师察觉到我的情绪,笑着开口道:
“你别信外面的那些传言,都是假的。”
“你刚走的时候,正好赶上学校整改,教师整体不是缩编就是降薪。”
“我舍不得这些自己带的孩子们,而且临近毕业换老师,会影响孩子们的心情,我就申请留校了。”
她说这些话的时候,脸上的笑意从未淡过,可我的心却更疼了:
“那您的腿……”
她拍了拍腿,笑着说:
“哎,为了救一个轻声的学生,不小心被车撞了一下,只是走路有点慢而已,其他没问题。”
“这些年有清欢帮忙照顾着生活,也挺方便的。”
我愣了下:
“柳清欢?”
楚老师点点头,拉着我的手,示意我坐下。
“老师知道学校当时传言你们谈恋爱了,当时我也想过阻拦,没想到你倒是先找上我了。”
“这些年清欢一边创业,一边照顾我,也是辛苦了,她是个好孩子……”
“我能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你,每次她和我聊的最多的话题就是你在国外的生活,又拿了多少奖……”
“每次她提到你的名字,眼里都是有光的。”
这些年,我努力学习,不断练琴,就是为了忘记她,也忘记那些纠缠了我十二年的噩梦。
若没有这些梦,我本来也是期待的。
可自从看清梦中的女人是柳清欢后,我的期待就全碎了。
“老师,我……再考虑考虑吧……”
我垂眸掩下自己的情绪,不敢对上她期待的目光,更怕见到她眼里的失望。
从医院出来后,我一个人走在街上。
路边的街灯将我孤独的影子拉的很长。
也许,是时候开始一段恋爱了……
自从那次心痛后,我已经很久不再做梦了,可那记忆却并未消散。
今天见到柳清欢的样子,她连服装和细节都与梦中一模一样……
一阵风吹过,前方飘来一阵酒气。
漆黑的巷口旁,几个醉汉靠在墙上,盯着我的方向,眼中闪烁着幽暗的光。
我心中一惊,正要快步离开。
他们却直接走上来,拦住我。“哥们儿,有钱吗?”
“拿出来给我们乐乐呗。”
说着,他的手向身上摸过来。。
我皱了皱眉,正想动手,一道纤细的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。
柳清欢将我护在身后,警惕地看着面前的醉汉:
“你们想干什么?我已经报警了。赶紧走。”
其他醉汉一听,摇晃着上前就想动手,一时间,场面有些混乱。
一名醉汉见我报警,趁柳清欢被缠住,扬起酒瓶就要砸在我的头上。
关键时刻,柳清欢将我拉进怀里,替我挡了一下:
“阿程,你有没有受伤?”
我摇摇头,正准备脱离她的怀抱。
突然,温热黏腻的液体从上方滴在我的脸上,我摸了一把,彻底慌了:
“血!柳清欢你流血了!”
醉汉们听到我的话,知道闯了大祸一溜烟跑了。
我绝望地抱着柳清欢,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:
“柳清欢,醒醒,别睡!”
柳清欢张开眼,笑着抚了一下我的脸,喃喃道:
“三十岁的柳清欢要把陆翊程保护好,终于做到了。”
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。她的手已经垂了下去。
8
手术室。
医生们争分夺秒地实施手术,柳清欢作为大股东要是出了事,医院也要黄了。
一路上,柳清欢的手始终紧紧抓住我的手,不远松开。
医生们尝试了几次无果后,只好请我一起进入手术室,亲临了这次抢救现场。
酒瓶碎片在后脑碎裂后,一路划下,最后在耳朵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。
像极了,我曾受过的伤。
直到出了病房,柳清欢紧闭着双眼,面色苍白。
牵我手的力度却丝毫未放松。
特殊病房内,我看着面前昏迷的柳清欢,问出了疑惑很久的问题:
“柳清欢,你为什么要救我啊,你知不知道那样你会受伤?”
“柳清欢,老师说你心里有我,可为什么这些年,你一次都没有来国外看过我呢?”
“说起来也是好笑,我从十八岁那年就开始做白日梦,梦到我们在一起了……”
“可是梦醒来,我却还是自己孤单单一个人。那时我就想,要是你想我表白,我一定会答应的。”
“可我等啊等,等到快毕业都没有收到你的表白,直到看见你教学弟拉小提琴,我彻底死心了。”
“可是出国后,我还是会时长梦到你,梦到我们结婚了,甚至梦到我们有了孩子。”
“可是后来,你不爱我了。你喜欢上了别的男人,你很讨厌我。”
“这次见到你,我差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。你说好笑吗?”
“柳清欢,你会做这样的梦吗?还是说……”
手指被轻轻地握了握,我惊喜地看向柳清欢,可惜她的眼睛始终紧闭着。
半晌后,我抽出手,将她的被子掖了掖:
“柳清欢,如果那个梦是平行时空的你我,我不怪你。”
“可是,我也不会爱你了。”
说完,我走出了病房。
柳清欢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,眼角的泪终于滑落。
第二天,我拎着炖好的鸡汤来到医院。
正准备推门,就听到柳清欢冷冽的声音。
“柳总,那帮小混混已经全部抓住了,您打算怎么处理?”
“送地下拳场。”
我握着保温桶的手不自觉收紧。
柳清欢话语的冷漠,与梦中的那人,如出一辙。
就连处理人的方式,都是一样——让人难明生死的折磨。
一时间,我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,或者,该不该再与她产生交集了。
门被从内部打开,秘书先是惊讶了一下,随后礼貌点头:
“陆先生!”
我点点头,走了进去。
病床上,柳清欢裹着厚厚的纱布,窗外的阳光打在她秀丽的侧脸上,半明半暗。
既像我认识的阳光少女,又像我梦中冷酷无情的妻子。
见我呆站在原地,脸上带着审视的怀疑,柳清欢脸色紧张了一瞬:
“你都听到了?”
我沉默了一下,点点头。
她低些头,声音闷闷地开口:
“如果我说,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呢?”
我撇开头,声音冷淡:
“这是你的事情,我不干涉,你也不用向我解释。”
柳清欢露出受伤的神情,目光移向窗外:
“这些天,要麻烦你去照看一下楚老师了。”
“好。”
我将鸡汤递上前:
“昨天,谢谢你。”
不管她是怎样的人,她救了我,确是事实。
“阿程……”
我看向柳清欢,她犹豫了半晌,最终还是摇了摇头,任由我离开。
9
在国内的最后一场钢琴演出前夕,我收到了老师病逝的消息。
这也是继同学会后,我和柳清欢又一次相见。
她一声黑色短裙,脸上是化不开的愁意。
而她身边跟着忙前忙后的小弟,正是当初那群巷子里的醉鬼。
我有些震惊地看着他们,领头察觉到我的目光,小跑过来。
我警惕地后退两步,他在我的面前站定,随后认真地鞠了一躬:
“对不起陆哥,以前是我们多有得罪,以后不会了。”
心中突然对柳清欢有了改观,但我还是与她保持距离。
告别仪式后,我正准备离开,柳清欢追了出来,递给我两封信:
“这是老师临别前留给你的,还有另一封……是我给你的……”
“我的那封……你想好再拆……”
我看着面前的信封,久久没有伸手。
柳清欢有些局促不安,眼中希冀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。
正准备将其中一封信收起来,却被我一把扯了过去。
“信我会看的。”
柳清欢眼中重新有了光,唇角也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。
回到家,我静静看完老师的信,提炼出她信中说的最多的一句:
“老师希望你和清欢都能幸福。”
我唇角苦笑了一下,若没有那梦,我们原本,可能的。
目光落在那封泛黄的书信上,我犹豫很久,最终还是将它扔在了一旁。
既然决定了没有后续,那也不必让这突然地意外影响自己。
最后一场演出,我一身银白晚礼服坐在琴凳上,手指在琴键上翻飞,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。
从开始到结束,柳清欢没有出现。
演出结束后,我下意识看向小助理。
小助理先是迷茫,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,将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抱了过来,顺带递出一封信:
“那位小姐好像没有来,花和快递是跑腿送过来的。”
我有些疑惑地拆开,信上只有一句话:
“Ladernièrefoisquejeledis,Jet'aime.”(最后一次说爱你)
我皱着眉,有些难以理解,柳清欢为什么突然要说这样的话?
演出结束后,我收拾东西准备搬家。
国内的表演非常成功,我已经受邀成为伯克利大学音乐教授。
这次出国以后,就不会再回来了。
我站在空荡荡的房子中央,拎起行李箱准备离开时,却在门口见到了那个泛黄的信封。
上面凌乱的脚印已经几乎看不清原来的模样。
我叹口气,躬身将信封捡了起来,还是打开了纸张。
上面是柳清欢工整娟秀的字迹:
【陆翊程,亦或者是老公,我不知道应不应该,或是以后的自己有没有机会这样称呼你】
【你走后我出了车祸,睡了很久很久,神游中好像见到了三十岁的你】
【那时的你成熟又儒雅,我们有着美满的婚姻,还有了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】
【看着漂亮的大房子,温柔的装修,一切都是我想要给你的家的样子,我想我们应该是幸福的】
【可是我却看到了你在房子里一个人哭泣】
【我心疼地想要上前帮你擦干眼泪,顺便狠狠教训欺负你的混蛋,却才知晓,那个让你流泪的混蛋,竟是我自己】
【当看到你受伤时,我的心都要碎了,也许离开也是一种保护,我终于下定决心逼你离开了】
【那个镀金的大小姐,就是我,而楚老师听了我的想法后,先是说我疯了,后来在我的坚持下,终于同意陪我演戏,送你出国】
【我以为只要不见面,我便不会再想你了,可是思念真的是一种折磨】
【我忍不住一次次出国偷偷看你的表演,甚至大着胆子给你送花】
【我想,也许这样,我就可以继续偷偷喜欢你了】
【可那次住院,我听到了你的话,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,我只能故意装睡着】
【若是让你想起那些伤害你的事,三十岁的柳清欢全都干过,你该多难过】
【比起这些,我宁愿这全部都是你的一场梦,我也愿意一个人承受着】
【可是,我不可以了,我快要死了】
【那场车祸,让十八岁的柳清欢改变了陆翊程的生活,代价就是三十岁的柳清欢要永远消失了】
【不要难过,看到你现在过得很好,我也很快乐】
【只是临别前,我想把十八岁未完成的表白重新开启】
【陆翊程,我喜欢你,希望没有我以后,你的余生,都是欢喜】
信的最后,一枚星星项链被小心地包裹着粘在角落。
我轻笑一声,眼泪却不自觉滑落。
十八岁的柳清欢,是真的很爱我。
10
学校内。
在完成一场音乐展示课后,学生们纷纷上前,拉着我谈论国内的生活。
片刻后,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抱着一束娇艳的玫瑰花走来。
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腼腆地表白着:
“陆老师,我很喜欢你,请你嫁给我。”
众人哄笑一团,期待着我的点头。
我的手指摩挲着颈上的星星项链,笑着摇头:
“抱歉,我有恋人了,她会一直陪着我。”
阳光洒下。
我仿佛又见到了十八岁的柳清欢站在角落笑着看我,眼中似有泪光闪烁。
(全文完)